水清樱

信(十三)

      近两个月来,武林中发生了不少大事。
      先是武当与万圣阁正面交锋,掌门萧疏寒一人杀上万圣阁总坛,剑拔弩张到看起来要拿出所有的家底拼个鱼死网破。接着武当便奇异般地退缩了,萧疏寒重伤闭关,一闭便超过半月,武当弟子虽然依旧在山下结着阵法,但邱居新等重要主力也以“主持山门事务”为由悄然回到了山上。
      万圣阁的好日子却没有来,天道盟许是得了萧疏寒的密信,带着下属帮派倾巢而出,同样剑指万圣阁总坛,旋风般地将遇到的万圣阁帮众杀了个干净。有人赞叹天道盟弟子举止整齐划一,隐隐有军队之风,恰如一只磨快了爪牙的狮子盯住了狡诈的野兔;明眼人却纷纷看出,出发的“天道盟军”里,有不少身形高大,步调方正的,其实正是真正的军中之人。
      一条小道消息在茶馆吴石仁和邙里弦等人的口中渐渐传开——天道盟这次的动作,据说是上面那位,发了“格杀勿论”的话。
      庙堂上的真龙天子,对被仇恨泡大的衰老黑龙亮出了利爪。
      当然,这些小道消息只够大家茶余饭后偶然提及的消遣,直到万圣阁倒,烛先生死讯传出的那日,茶馆里说书人一套套说的,依然是武当掌门一步步杀上万圣阁的风姿。
      这日过后,则变成“某天道盟少侠临阵倒戈,救下万圣阁少主方思明,两人不知所踪”的传奇爱情故事。
      据说在这个话题里赚得最多的是“情欲”系列话本的作者,那“落魄书生”在最新一卷中化用了方思明和少侠的故事,又牵扯上他义父,写得那是一个虐恋情深。此外,他还在卷尾遗憾地表示,自己最近新娶了一个严格的婆娘,极度讨厌话本,所以“情欲”系列不得已无限期休载,等什么时候搞定后院,再考虑新故事的描画。
      江湖上一众读者的哀嚎暂且不论,事实上,“落魄书生”萧居棠对自己掌门义父那张冷脸,想起话本和宁宁,几乎要哭了出来。
       “为什么不是邱师兄?”他勉强收敛着表情,跪在地上询问。
      萧疏寒轻轻叹气,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道:“你今年十二岁,严格来说,已经不能算小孩子了。居字辈弟子不多,你们薛师叔应该会再留一阵,朴师叔也会从天道盟回来,大家都会帮你。”
      小道长冷静了一点,敏锐地反应出不对:“掌门义父……可是身体有恙?”
      萧疏寒摇头:“我自不妨事,但无法执掌门庭是真的。”
      萧居棠眼泪就落了下来:“义父!”
      萧疏寒哭笑不得,又无法和他细致解释,只得道:“我自是修道去,修道修心,在山和出山,有我和无我,本就没什么关系的,你哭什么。”
      小孩子雪玉般的脸上沾了泪水,他拿袖子勉强一擦——蹭上一层土,黑道子在脸上浮出来,更像只花猫:“居棠道心不坚,修得不够。长辈在不在,对我来说关系重大!”
      萧疏寒叹息,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残忍,可是邱居新当时与自己同入万圣阁,虽然晚了一步,并未流传出什么故事,却也得防皇家暗探,不能让那孩子太过扎眼,而且……他看向萧居棠,轻声:“宁宁姑娘的事,待你坐稳掌门之位,再去考虑。想要完成一个目标,会有很多方法,居字辈弟子里,你的变通机巧绝不输旁人。”
      萧居棠止了哭声,他愣愣望着萧疏寒,心底浮起一丝隐隐的疑问,自己的掌门义父,是不是也正在靠“变通”完成一个目标呢?

      蔡居诚在武当呆到了掌门继位大典,他混在观礼的人群中,掩了面目,倒也无人留意。
      云海自山间缓缓流过,金顶上阳光烫过的棱柱绚烂耀眼,一如往日。新任的小小掌门神色肃穆,在师兄和师叔的引导之下拾级而上。仿佛是一夜之间,那双乌黑眼眸里的软弱痴缠便尽都散去,余下明朗的坚毅,压在眉心一点红之下,是真正的道子仙童,名门风范。他跪在萧疏寒面前,接过拂尘和掌门令,毕恭毕敬,背脊却挺直。
      再重的责任,也不会把武当弟子压垮。
蔡居诚忽然觉得很放心。
      他的心境仿佛瞬间成了一个长辈,不再考虑自己跪在那个位置的可能,而是真正衷心地希望门派能在这师弟的带领下光大下去。
      他和萧居棠,原本也关系不错。那小孩儿刚进门时看见他绣的小猫,还会一边学一边擅自加“王”改成老虎。
      哪怕后来关系不行了,在点香阁与陌生面孔虚与委蛇的雪夜里,小家伙也会冷不丁地敲敲他的窗户,塞过来几张一千两的银票。那张雪夜烛火下冻得通红的小脸,明明粉琢玉砌精灵可爱,却只会在轻功折身的间隙傻乎乎地冲着他微笑,令蔡居诚暂时性地忘记他把自己在点香阁的遭遇添油加醋写进话本的事。
      现在那孩子收敛起了笑意,口诵福生无量天尊,起身之时,满山道子尽皆俯首,黑锦云袍鹤翎广袖,是武当新主,也是尘世道宗。
      蔡居诚跟着看客们一同行礼,心头发热,抬头时却听到一阵惊呼——萧疏寒交完掌门印信后,忽然运起内功,唤了武当的云鹤过来。
      那巨大的云鹤悄然成型,带着不属于人世的飘渺气,停驻在武当前掌门的脚下。萧疏寒环视四周,往蔡居诚的方向望了一眼,忽然驾起鹤来,飘然去了。
      下方看客纷纷骚动起来,新任掌门和道字居字两辈子弟却无一人惊诧——显然是已经提前接到嘱咐的缘故。
      萧居棠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声音稚嫩而沉稳:“师尊既修道于尘世之外,愿游仙于五岳之间,逐大道,忘七情。传位之前,便已决定离开这扰扰江湖。”
      他缓缓扫过众人,少年掌门的目光复杂而邈远:“今日,既是我成为掌门的日子,亦是师尊斩断恩怨的日子。从今日开始,他将不再踏足于江湖,千百年后若随真武帝君得道,便化入三清一气,护佑武当。”
      “三清一气,天佑武当。”众高级弟子齐声祝祷。
      邱居新在一旁,随众弟子执礼,眼尖如他始终注意着蔡居诚的方向,然而此刻,人群中的身影已经不在。
      武当逆徒自从那墨鹤离去之时,便也纵起轻功悄然跟去了。
      云海山风,尽从耳边呼啸飞过,蔡居诚却无暇去想,他从那飘渺鹤唳中回过神来时,满心都是惊诧和难以置信——“师父究竟想怎么做?”
      他开始时十分委屈,似乎每一个师兄弟都知道了师父的布置,自己这个一度在金顶呆着的家伙却被瞒得死死。但很快就陷入了悔恨与自厌中,因为他当时根本没有给萧疏寒和自己交流的机会——他在愚蠢地闹脾气。
      时间回到十日前。
      因为疼痛贯彻了始终,再次苏醒过来的蔡居诚很快就感受到,自己的知觉正在逐渐恢复。他挣扎一下,如他所愿,萧疏寒并没有在看着他。
      但是情之一字,最易使人患得患失,那圣药又容易加重他那偏激的执念。蔡居诚着迷地盯着萧疏寒的背影,更加难过地想:师父终于还是不要自己了。
      萧疏寒回过头来时,他便板起脸,硬着头皮准备接受最后的判决。
      他的师父难得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半晌才道:“莫要乱想,莫要轻信,幻境本身亦是心魔。常用麻痹药物对习武之人损害极大,为师便擅自做主,停了你最后一碗药。”
      蔡居诚看着他,一副明显没反应过来的错愕样子。萧疏寒叹口气,心道不知那孩子又想到了哪去,只得续道:“你功夫不错,但是毕竟年少,修为浅薄,这一年多来,身体底子也有所耽误。以为师现在之力,应该可以在不伤到你的情况下让你不会暴起伤人。”
      武当掌门拿出了谆谆教诲的架子,蔡居诚也就不得不垂头听着,他被自家师父的话刺得有点脸红——功夫确实耽搁了,而且即使不耽搁,这辈子也很难成为萧疏寒的对手——但是身体里渐渐暴烈的疼痛和狂气依然让他担忧:“谨慎着想,你还是先把我锁起来吧。”
      萧疏寒叹了口气,没拒绝。时间紧迫,他们师徒,的确都没有太多犯错的精力和机会了。
      半个时辰后,蔡居诚四肢被一套机关锁锁在了床脚。锁环上垫了厚棉布,防止他手脚关节被磨损擦伤。萧疏寒执起金针,开始新一轮的施针。
      两个时辰后,血丝爬满了蔡居诚的双眼,他努力瞪着,似乎要置面前人于死地一般,却几乎什么都再看不见。四肢绷紧,青筋暴起,寒铁床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五个时辰后,他疼晕了过去。
      六个时辰后,他再度醒来,重新开始试图挣脱,护身的剑气失了控,发疯地在身周飞速移动。萧疏寒不得不运气内力与他周旋,不时厉喝一句法门要诀,逼着他的剑气强行“正常”起来。
      十个时辰后,剑气在萧疏寒满室剑意的逼迫下只能按照正常法门,却闯出了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出现的速度。棉布被磨破,蔡居诚手腕脚踝一片鲜血淋漓,几乎要断折。
      十一个时辰后,右手部分精铁所铸机关锁碎裂,蔡居诚右手腕骨折。萧疏寒担心他折断自己四肢,出手打碎了另外三个。
      蔡居诚甫一自由,整个人立即化身为剑,带着全部杀气朝萧疏寒撞了上来。武当掌门不躲不避,低喝一声:“居诚,你要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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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完结掉的,结果没留意爆了字数,应该还有一章,我流操碎了心的掌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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