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樱

信(十四)

      蔡居诚被这声音惊得整个人都一激灵,他硬生生缓住杀意和身法,因为太过着急而呕出一口血来。萧疏寒趁机上前,从背后握住他双手,将徒弟牢牢锁在了怀里。
      他深吸一口气,直接拖着蔡居诚坐回床上,打算用真气继续缓解徒弟的痛楚,却感觉蔡居诚轻微地挣扎了一下。
      刚刚那一喝一拦,足够让蔡居诚有短期的清醒,萧疏寒确定这挣扎不是药性,故而暂停了运气,出言问道:“何事?”
      蔡居诚抽搐一样地动了一下,嗓子已经哑如裂帛:“师父,给我最后一碗酒吧。”
      萧疏寒想起蔡居诚崩溃的泪,摇头:“你且相信为师。”
      “我不信。”蔡居诚轻声,甚至有了些悲凉的笑意,“你真气有尽时,为我油尽灯枯,不值当的。”
      萧疏寒被他点破心思,下意识摇头,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却听那青年继续:“被我疯起来杀了,也不值当的。我心悦你,心意交出去,就算被你扔了也收不回来。反正我从里到外都是这种忤逆烂样子……总之,你若死在这里,我绝不会按你心意活着。”
      萧疏寒沉默,没有理他。
      蔡居诚急躁起来,提高了嗓子威胁:“你控制的了我身周剑气,却控制不住我体内气血,萧疏寒,你逼我自杀吗?”
      背后的手臂一僵,纷乱剑影就逃出了一缕锐光,在墙上割开一道划痕。
      蔡居诚被萧疏寒环抱着起身,几乎是一路拖着到了外室。武当掌门松开一只手,把壶中的最后一份药酒递给他。
      蔡居诚忙不迭地喝了,重新瘫软下来,萧疏寒却没有再搀扶,他便真如软泥一般窝在自家脚下,安静地看着他。目光中一丝得逞的笑,还带着当年小猴子的狡黠,但他很快就又笑不出来。
      他看见萧疏寒眼圈红了。
      蔡居诚忽然意识到,自己伤了师父的心。
      仙风道骨的掌门几乎是瞬间便掩饰好自己的情绪,他背过身,冷冷道:“你上次说,不希望为师看到这样的你。”
      蔡居诚愣住,萧疏寒修养深厚,知道上次的崩溃是他痛处,若不是气急了,绝不会主动戳他的心窝。他勉强蠕动着身体,去够师父的袍子下摆,发出哀求的哑声:“师父……”
      “然而你幼时生病,昏迷胡话时,为师和你几个师叔也照管多次。你我本该是亲近之人,却无端多出俗世顾及。你性子硬,为这种细枝末节甚至失神崩溃,虽应了过刚易折,却也太过狭隘。我先不训你这处,你底子最近毁得太过,为此考虑暂停药酒,虽冒险些,也是估计着你的根基,考虑将来。”
      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又长,语气上颇有掌门原来解释剑谱的风范。蔡居诚陷入药性中,无法像平时一样迅速回应,但还是感到了惊讶——天知道高出红尘的武当掌门,是怎么说出这样一番带着人味儿的话来的。
      这种带着怒火的细致解释,几乎快赶上华山风无涯的发怒时的说话方式。
      萧疏寒也不知道徒弟能反应过来多少,他是真的发了火,一甩袍袖:“我替你考虑,你却不知自珍自爱,道心已失,底子也不管,该犟的地方不犟,不该犟的地方偏偏要犯倔脾气,你还道为师怎么说!”
      蔡居诚伸出的手被他甩脱,默默放回地上,轻声:“对不起……师父。”
      萧疏寒弯下腰,把他抱回了内室床上。蔡居诚垂着眼,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让他失望了。”他胆怯地想着,生怕抬起眼来时,那双冰寒通透的眸子里再也没有他。
      他很快又别扭起来,想着自己师父的态度,有些愤愤不平:“你替我考虑什么?我一个武当逆徒,死了也就死了,你死在这事上,让整个武当山怎么办?让邱居新宋居亦萧居棠那三个小子排排坐跑药王谷哭来吗?”
      他想到一众师弟,下意识觉得头大,忙换了个思路抱怨:“假模假样地对好又有何用,知道了我的心意,不接受却又不退开——这样不是在羞辱我么。”
      “他不喜欢我。”
      想到这一句,蔡居诚便觉得心底凉透。未来三日,师徒二人各怀心事,竟再没说一句话。
      由于他晚了半日才喝那酒,疼痛褪去后就又多躺了一日,好在外伤已愈,内伤让萧疏寒真气养着,也好了七七八八。既然不用剑意禁制,萧疏寒也就不必日日守在他身边,外头越来越忙,总是奋笔疾书的萧掌门终于无法再拿“闭关”为由头,被迫离了药王谷,只派邱居新悄悄过来给他送饭。
      兄弟俩已经不知有多久没能心平气和地说句话,竟都有些尴尬。邱居新索性祭起“嗯嗯大法”,喊了句“师兄”,便不再多说。蔡居诚问了几句门派里的闲话,他也往往用“嗯”来回应。
      蔡居诚不耐烦,转过身训道:“别拿你那套糊弄小孩子的法儿来应付我,你和小棠一般大的时候,我可还在呢。”
      邱居新愣愣点头:“是。”
      蔡居诚又想起来,问:“师父说想传位给小棠,你知道吗?”
      “……知道。”
      “咱们两个争了那么久,没想到掌门之位另有安排。”蔡居诚不爽地撇撇嘴,“我若一早知此,或许也不会和你僵成那样。”
      “居新从来无意掌门之位,更不想与师兄争抢。”
      蔡居诚被他噎得愣怔一秒,骂道:“是是是,你不想争,结果你还样样比我强是吧?邱居新你来侮辱人的是不是?”
      邱居新被他指着鼻子训了一顿,不觉有些委屈,他冷下脸,后退一步:“师兄亦无意掌门之位,此时先前不觉,过后便能明了。你我二人,目标皆在掌门师尊本身,我潜心修学,愿如师父先前,得大道,出红尘。你的执着……更不必多说。”
      蔡居诚被他气得面色铁青,想想却也知道有道理,忍不住跌足:“你还真是越来越像萧疏寒。”他起身:“我果然还是和你话不投机,那便就此别过,江湖不见吧。”
      “师兄不留在武当山?”邱居新一愣。
      “我惹了师父生气。”蔡居诚活动一下身体,“你们武当也不欢迎我,还是不要在这里碍眼了。”
      邱居新不知他们两个又出了什么毛病,只得斟酌着道:“几日后便是小棠的接任仪式,师兄不妨再留一留。”
      蔡居诚迟疑,见邱居新已经转身离去,便不好再追着人家问。只得厚着脸皮又呆了下来,内心颇有几分隐秘的期待:“万一师父过来找我,象征性地道个歉,将来有缘见面,也好做人。”
      但萧疏寒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那几日他再度陷入怨怼和自厌的纠结之中,现在看到山间云鹤才恍然——哪有那么多感情上的弯弯绕,萧疏寒是真的分身乏术。与皇室周旋,与天道盟周旋,做覆灭万圣阁的暗中推手。策划着继位大典,也策划着自己脱身并保护武当的方法,每一件,都耗费心力。
      蔡居诚虽不善于揣度心思,也没有傻到不分势力内斗的局面,萧疏寒公然离开武当,天道盟和皇室明里暗里都是要想办法杀人灭口的。他不知道,自己师父是真的想要避开他们去游仙,还是干脆随了他们的意……他不敢深想。
      萧疏寒的性命之忧压在他心上,沉甸甸地挤散了所有乱七八糟的猜测和怨念。蔡居诚只能紧紧跟上那人的背影,如少年时代一样,远远望着,尽量一步不落。萧道长想要隐蔽踪迹,甚至比那暗香的兰花先生还要难跟几分。好在天道盟的小鱼小虾以及万圣阁的一些余孽总能给他提示,蔡居诚几度变装,几乎把盯人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无论他怎么变,萧疏寒都能发现这个徒儿。
      那孩子也不敢太过上前,只是不远不近地坠着,萧疏寒有意无意地甩开过他一两次,蔡居诚跟不上他,的确会消失几日。然而过不了多久,又会再度出现,带着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许是在某个路口的客栈,许是在某座名山的山巅,见他望过来,便低头唤声师父,再远远退开。似乎喊一句他的名字,心里就能多几分踏实。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有小半年,萧居棠坐稳了掌门的位子,天道盟的杀手慢慢少了下去。紫苏回了云梦,风无涯治好了腿,齐无悔寄了新的酒,喊他有空去华山看雪。
      冬日渐去,江南草长,又是一春来。
      蔡居诚开始时还是担心师父性命,后来也渐渐放下了担忧,却还是一根筋地远远跟着,自己也说不出个准确缘由。
      这日,萧疏寒再度偶入一山中。
      远远便有剑气飞至,萧道长提防了一瞬,又很快放下心来——那剑气并无杀意,甚至连寒意都没有,凝如实质的,是浩荡真元和飘渺仙光。青光逐渐幻作无数小剑,盘旋笼罩之间,一个道人脚踏古剑,乘风而来。
      那道人白眉白发,看不出具体年纪,脸庞玉雕般俊朗,眼底却有隔世沧桑。一身蓝白如意文道服袍袖当风,腰坠上却沉着一条红色流苏。
      萧疏寒微微作礼:“仙君。”
      仙人也行了一礼,开口:“我来这里,劝你回头。”
      萧疏寒反应过来是指身后的蔡居诚,苦笑摇头:“我已不在大道,无力护他周全,也不好耽误于他。”
      那仙人凝视他一阵,摇头:“你不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当心追悔莫及。”
      萧疏寒愣了一下,忽然问道:“何谓信?”
      “信人心,则不畏事,不畏时,不因事而变,不因时而改,能结深缘,再无流落。”
      “信己志,则万事为之通,结果已定,九死不悔,大道千条,皆由一念。”
      互相信任,是两个人之间可以有的最深牵绊。
      相爱不相信,岂不是任何一对爱人之间最悲伤的事情?
      萧疏寒心中一动,隐有所觉,便又出口:“敢问何为道?”
       那仙人却不忙答,反问他:“道法何物?”
       “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为何?”
       “无为无不为,包罗万象,三千世界,尽在自然中。”
       仙人轻轻颔首,语气却并没有多大赞赏:“自然既有万象,万象有情,你便身处道中,又为何去强求无情之道?”他话锋一转,陡然严厉起来:“人生如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然转瞬亦可得道,我再问你,道为何物?”
      这一声厉喝如棒如电,直直刺进萧疏寒识海,宛如穿过云雾的月光,隐隐照出他追寻了许久的九天之境。他了悟,恭敬一礼:“谢仙友提点。”
      急急转身,向远远逡巡着注意这边的蔡居诚走了过去。
     蔡居诚原是见师父和一个路过道士聊了几句,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便暗自留意,往前靠近了几分,未料萧疏寒不等作别行礼,忽然就转身急匆匆冲过来,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该躲,颇有些手足无措。待到看清他脸上神色,更是彻底愣住了。
      他太久没见过师父脸上这样温柔的神色,温柔之外,似乎又有更深更隐秘的情绪晕开,把如霜如雪的眉目都浸染成佛陀宝相。蔡居诚整个身子都僵住,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跳如鼓,脑子里却有个念头呼啸着冲出来:“师父怕是得道了。”
      他不知道这结果是好是坏,只能像一枝最笨重的枯木,愣愣地等师父向他走来。那白发的道人,连背影都挺拔高洁如覆雪玉山,是他此生最重的执念。一切心魔于此处生发,一切魔障又由此人破除。纠结了那么久,蔡居诚居然不知道,除了等待,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然后,他等到了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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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完结啦,最终章拖了我喜欢的另一个人物出来打酱油,大家认得出来就认,认不出来就当普通NPC吧~关于道的部分我胡诌的,基本大意是师父说我怕我修不了道我死了我家徒弟吃亏倒霉咋办,还不如不耽误他。然后仙人表示:你想修就修呀,哪里都能修道呀,还有你稍微信任一下你徒弟的心性呀不要擅自给人家定义呀之类的。问题解决了掌门就开心回头了。
恩应该还会有个齐风番外,其它番外不确定会不会有,然后写点梗,这是第一篇完结文,真心感谢小伙伴们的红心蓝手和评论~超喜欢你们,一起聊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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